傅爱国 文
不久前,省书协楷书委员会在合肥亚明艺术馆举办皖军书法楷书二十家展,拉开了我省各书体分门别类专题展的帷幕。观展之前,阅读了韦斯琴女士的《楷意人生•序》,其结束语是:“岁月静好,而习楷是抵达彼岸的轻舟”。这句很有诗意的话寓意颇多:楷书是静态的;楷书是书法的基础书体;楷书也有创新的余地;楷书是承载书法人生的舟,同时,书人可以驾驶此舟实现书法人生的价值。带着这般理念随观展人潮进入展厅。说句心理话,几十年下来,看得书法展览多了,已不再有什么激动的心情可言了。不过,当步到石海松的一幅大书面前,伫立了良久。恰好,余国松先生和几位书法同道也在观评此作,余先生突然问我:你看者件作品是不是这个展览中最好的?虽然我们都知道,艺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我还是会意地认同。此作之所以让圈内人为之惊讶,我想,大概是都在发问:楷书可以这样写?不楷不隶、不真不行、或静或动、或正或欹、或庄或谐、或实或虚、或浓或枯、或聚或散。尽变化之能事而能反常合道,是形式的意味让同道者们倍加青睐。
本人搞书法教育教学和研究已逾三十年了,常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其他艺术门类都能明显地传达出“质文代变”、“与世推移”的艺术规则,而书法相对固守传统、“代变”式微,书法人的时空形象思维似乎倒转,寄情成型一味眷念古人,其中楷书尤甚。回眸近二十年的各级各类书法大展,除小楷和北魏墓志尚存一席地步,楷书几乎淡出书艺殿堂。难道是楷书的法度谨严使然?不尽然!所以,对于海松的作品,其实应该要问的是:楷书为什么可以这样写?
毋庸置疑,书法是线的造型艺术,展现于平面的空间,通过视觉被传达。古往今来,对其价值判断,人们喜于以传统哲学美学从内在作出意义的阐释和评论,谈玄论道,高深莫侧,若非国学底蕴深厚和书法体验深切,往往言者和闻者都是羚羊挂角,不着边际。就在人们津津乐道地大谈“书为心画”、“字如其人”的语境中,大部分的情况下,书法外在体态形态状态的形式意味似乎被淡忘了。而且,书当下的书法批评及其评价标准有一种倾向:重历史意义和历史认可,而忽略美学意义上的创造性。创作以古人为范,越古越好。这就难为了今天的书法人。
就楷书而言,文字的道统规范使其从东汉、魏晋,历南北朝,经隋到唐,实际通用的书写法则基本完备和定型。特别是唐代,历经了以欧、颜、柳为代表的初唐立法、中唐变法、晚唐融会贯通的不同时期,人工书写的楷书达于完美境地,在实用和审美两方面,都因为法度“至精微”而形成了难以超越的文字系统,再往前走一步,美术化、装饰性的活板印刷字——楷体——诞生了,同时,楷书的标准化、封闭性也形成了。后来多有试图在唐楷基调上创新图变,虽不能说徒劳无益,在尽善尽美的风格中另辟蹊径,可能就是有些痴人说梦。自宋以降,从唐楷走出来的以楷书名世者每况愈下。尽管有文人艺术集大成者赵孟頫能与唐楷大家叫板并列垂名书史,但其楷书与唐楷形制格调相去甚远,是以复晋人“尚韵”之古法,掺以行书笔意“别裁”而成。除此,只是大量的遵循科举法则沿袭唐人的案牍小楷,在读序列中唤起人们对于书文并茂的惊讶而已。直到清中叶碑学兴起很长一段时间,涌现出如赵之谦之流的以北魏碑刻为根基的大家别开楷书生面。大概正是这一楷书历史发展的现象对当代书坛的启示,举凡以大字楷书入闱书展殿堂者,多以魏碑形制登堂入室,而少有问津唐楷者。究其原由,无外乎魏碑的体态,是楷书发展过程中的、个性鲜明带有民间色彩的、法度尚不完备的书体。恰是这些因素,为书法现代性的创新留有发挥的空间。
海松书法善诸体,魏楷是其立定脚跟的看家本领,是当下魏楷创新中的一员。就学书讲,他是聪明的。他的正儿八经保持魏碑历史原貌的作品,法精笔活,谡谡饱和、朗朗清丽,脉脉含情。和别的写碑人不样的是,能够超越久埋地里而不被损害的、经过刻工再加工以至转形的墓志笔画形态,很大程度地还原了书丹人的书写情景,或言由刀与石碰的锲刻性还原到笔与墨会的书写性,这不仅是习碑的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态度,一种智性的体现。说明海松从书法本体读懂了北碑,理解和珍惜书法的书写性。我一直认为,碑学的本质不应该寻其刀意,而在于通过笔墨精神表达雄强粗犷的气息为佳构。海松在展览中被群观的作品正是这般气息受到青睐。
最具艺术性质的艺术门类是造型艺术,也即“美术”。因为所谓艺术,最本质特征就在于它的特殊操作性。其特殊性又在于,操作的含义大于被操作对象本身的自然形相和属性。书法是造型艺术,上世纪初一批美文学者笔下的“美术”,就包含书法在内,至今在教育学学科意识上,一定范围内还是被列入美术之中。书法艺术“知白守黑”、“计白当黑”的内美哲性,是在超越汉字本身固有的美形构架和文字属性的特殊实践操作中实现。在操作的形式层面上,是在白色宣纸(实际上,目下书法的装置趣味的风气远非单一的白色,故为宣纸背景色的代名词)的背景中靠毛笔运动的灵活多变和水墨的丰富性,留下道道墨色迹相,凝固在二维空间的纸面上,点、线、面及其各种不规则几何形体的并列展示,形成有意味的黑白构成关系。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书法是构成艺术。关系的有机构成性则是意义所在,也是创变的基因所在,还是个性体现的关键所在。
海松是美术科班出身,有专业造型基础,受过“三大构成”造型基础的专门训练。这正是他从事书法关注形式构成的优势所在。“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写作真正的诗歌的时候,从不直称他正在表现的那种情感。”(伍林科德语)书法亦然。表现,不论是形式的呈现,还是情感的抒发,其本质都是一种个性化的活动。海松作楷,以北碑墓志为法门已是个性化的选择,形式操作中又能将构成意识中的创造性与毛笔书写的偶然性结合,又不是那种小家碧玉、作秀而成妮子态的一路,个性化就显得格外突出。
观海有术,必观其谰。艺术创作不外乎两种风格和手法,一是突出“奇”的因素,以奇制胜;一是突出“平”的因素,平中见奇。海松的魏楷佳构无疑属于前者。若作细致分析:笔墨方面,锋芒聚散破合、墨色枯湿浓淡,线条轻重徐疾,富有弹性的软毫笔性得以极大发挥;结字方面,弃对称为对立,求均衡代均匀,变平直为勾弧,舍幽雅而追野逸,逾规矩而合古意,汉字形变的可能性得以发现;若以气象观照,则打破了整齐整饬整严的仪仗气派,构造出水上帆船竞赛千帆竟发的运动场景,同样不失为是一种雄阔正大的气象。总之,笔墨处理、结体布白、谋篇布局,综合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具有诡谲奇特异样的形式美。“既出寻常视听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于所以然处着笔”,真所谓“奇莫奇于此矣”。